上理论力学这门课的教室，在西区四楼的最东边，两面开着窗，视野好的很。杭州的冬天不很有霾，多的是雾气，天气很好的日子里，雾也没有，能从教室的窗口远远看到小剧场、月牙楼，只是我不常有时间做这样的眺望。带我们班的老师有两个，第一节课来了位男老师，讲绪论，这便是王永老师。

绪论讲了一周，大概讲了些课程大纲、给分安排之类，推荐了一堆书：先是，批判了一通我们发的哈工大的课本，又说如果数学基础好，去读北大的理论力学；想看三维的理论，去读清华的理论力学；想变得会做题，去读高教社的理论力学……如果这些书都挡不住，再去读朗道的《力学》。我们一听朗道，就知道没这个必要，我呢，由于比较功利，最后只买了一本高教社出版的理论力学（但最后也没有很会做题）。那一周，鉴于没有作业，我也玩一般地听。王永老师瘦瘦高高，戴一副无框眼镜，衣服穿得也很无趣，但他的人却有趣得很，以至于他讲完了绪论，换另一位金老师代课教授静力学和运动学，我们都很盼着他来，直到金老师又讲了一周动力学，他才姗姗地来了。当时大概已经是深秋，天气很冷，教室里开着空调，又十分闷热，他一进来便把外套脱了半截，拧巴地挂在胳膊上，大家都嗤嗤地笑，他又似乎是不知道、或是不在乎我们笑什么。

他上课所用的课件，很整洁干净，而且每节课开头都有一句名人名言。这样，我再去看查老师上王永老师的评价，便明白了其中有一条评论说：高考名言警句素材课。被过往的学生按了许多赞。

他所列的句子，从Philip Wiener这种冷门的科普文学作者，到《秦时明月》中他发现的好句子，各种来路的都有。课程结束了，我同友人讲起这位老师，给他看这些名言警句，我才说：“虽然有点俗，但我还是最喜欢尼采这句：‘你要搞清楚自己人生的剧本——不是你父母的续集，不是你子女的前传，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。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，因为好歹你要失去它。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奇迹，那只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。’”友人评价：“我觉得没有最后一句更好。”我当时内心有点遗憾这见解的不同，因为我正喜欢最后一句。有些俗话，被人觉得没什么道理，很多情况下只是那个人的心境不到、没有感触罢了。

第一节课，本来是讲动能定理，王永老师竟然扯着扯着开始讲重心了，问我们：“重心到底是空间中的点，还是物体上的质点。”我们都拖长了声音说：“空间中的点——”他便夸我们还不错，又让我们证明重心的存在，说：“你们看书，书上只是告诉你们物体有重心，然后教你们计算重心的方法……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重心的存在么？”

我们都坐在底下瞪大了眼睛听。

“物体所受的重力可以集中到一个点，他们把这叫重心，但书上从来没有证明过。现在你们就知道书都是在骗人了。我现在告诉你们，重心存在是可以被证明的，大家想一想，第一个想出来的人向我证明，我觉得有道理的话，平时分满分。”

听了这句话，大家都很吃惊，因为平时分有四十分之多。我心里有几分不以为然，如果证明真的容易的话，书上何至于不讲？可见又是所谓激发兴趣、其实浪费时间的事。

然而，下课时，真的有许多同学围绕在他周围去讨论。更值得然而的是，终于有同学用很巧妙的方法证出来了，王永老师果然拿小本本记下给那位同学平时分满分，使我们都很羡慕。

这才是第一节课。之后我们又知道，他不仅看《秦时明月》，还看《名侦探柯南》，还看《全职猎人》，还看《JOJO》，有一节课他还不小心提起《魔法少女小圆》，我们便足足笑了五分钟……讲虚功原理那节课时，他课件的第一页是《JOJO》中世界的图片，问我们认不认识这个角色，又说，如果有女生认识的话，“平时分满分。”于是我又不愿汲汲地说我认识了，况且这本来就是刻板印象。

王永老师说：“这个角色呢，他的能力就是暂停时间，这和我们今天讲的内容很有关系。”

大家又开始笑。

“虚位移原理，就是在没有时间跨度的条件下，你让构件发生一段微小的位移。你们看书上说了虚速度，但这不是打脸吗？他先说了没有时间，没有时间的概念，怎么会有速度的概念呢？”

我们于是又都点头。他便接着说看书要有怀疑的精神，“其实写这本书的人，他自己都不懂。”

由于他很爱说“平时分满分”这句话，我们也都很爱用这句话逗他。有一次他拿了一只surface来上课，说，有老师给他说，用surface连电脑可以直接在课件上做板书，于是他就买了，但是还不会用，问我们谁能教教他。有一位同学便大叫：“老师，教会了平时分能给满吗？”他好笑又无奈地说：“你们这样就没意思了啊。”

这些是王永老师有趣的一面，另一些时刻，他则显得很深沉，尤其是当他讲到他手头的科研的时候。他总是很乐意给我们讲这些事，又因为怕我们听不懂，便设法举很多浅显的例子。他谈起科研，实在像个小孩，眼里神采奕奕，我很容易被这种能不随年龄减色的热情打动，他这样，我也被他打动了。他同我们说：

“……科研就像从脏水里捞一个婴儿，这有一盆水，很脏，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，但其中又有一个婴儿，婴儿是很好的。这时你难道要把这婴儿随同这盆脏水一起倒掉么，你只能把手伸进脏水里去捞这个婴儿。”

“其实你们现在学的，都是前人捞出来的婴儿。是最好的东西。所以你们才要好好学。”

“在所有自然科学中，只有数学是不需要证伪的。其他的所有学科，最终，我们都要到自然中去找答案。可能有一天，人们会发现他们现在学的这一套物理、化学、生物……都是错的，会发现我们是缸中金鱼……这种事在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。但数学不同，数学自己设定规则，然后自己演绎自己，在数学的规则下，它永远都是对的，只需要自洽就可以了。”

这个观点，使我听后十分触动。

王永老师讲这些，能一直兴致勃勃地讲到下课，打铃了，他还很遗憾地问我们：“你们下节还有课吗？没有的话，我花三分钟把这点讲完。”

这时，由于我们都很爱他，有课的也会说没课。他又很开心地开始讲了。

他很爱叫我们“小朋友”，又很爱逗我们玩。天气越来越冷，起床也越来越艰难，早八的理论力学常常是打铃了，教室还空着一半，有一天来上课的人实在太少，他便很生气，问：“你们班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没来，班长呢？班长站起来一下。”良久，一位同学才说：“老师，班长也没来。”

大家于是哄堂大笑。

又有一次，他让进门的一位同学把门关上，“这样他们就不能趁我写板书时溜进来了，”他说，“我倒要看看是谁迟到。”那位同学当然只好把门关上，关上了，王永老师又说：“你这位小朋友不厚道啊，我叫你关上你就真的关上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还是打开吧。”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，我也有不认真听课的时候、困得睡觉的时候、回答不上问题的时候……快考试了，同学们便很关心期末考试是如何，时常询问。一次，课堂的内容讲完了，王永老师语重心长地同我们说，如果真的有心，可以去刷刷米歇尔斯基的《理论力学习题集》备考。

有同学于是便问：“刷完就能满分吗？”

他挑了挑眉，说，“刷完，手稿给我看，我直接给你满分。”

“期末满分？”

“所有成绩，一百分，我说话算话。”

我们都很激动地议论起来，他却仿佛看初生牛犊般看着我们，说：“你们真的会去刷吗？我猜很多人不会，那本书很厚，题目都不简单。但如果真的有人刷完了，我给他满分，这一点儿也不会不公正。因为如果刷完米歇尔斯基的理论力学，再考这张期末试卷，自然就会满分了，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？”

我们都等着他说。

“这就叫——精诚所至，金石为开。”

不知道为什么，无论是那个当下，还是现在，在这时间跨度内的每一个瞬间，我想起这句话，总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感动。

但是米歇尔斯基的理论力学习题集最终是没人去刷。我上网搜了搜，才发现这本书大概同菲赫金哥尔兹的微积分、吉米多维奇的数分是一路，那个时代毛国人搞出来数学和工程学，一般人真的无法承受。

学期快要结束，理论力学也要结课了，我们都很舍不得王永老师，于是便怂恿他开一门通识课，我们都去选。名字都替他想好了许多：力学与人类文明、秦时明月与理论力学、自然科学中的哲学思辨……同学们还建议，让王永老师努把力，把通识课升级成通识核心课，到时候我们又能见到助教小哥哥了（因为助教长得又帅人又好）。这样说了许多次，他似乎也有些动摇，某次便颇为认真地问我们：“如果我开通识课，你们真的会选吗？”

“当然会啊。”大家说。

“不许拍马屁啊，”他说，“拍马屁的我都要扣分。”

于是这件事也不了了之。

事实上，我们都明白，要开一门通识课实在不是那样容易的事。他是航院力学系的教授，我们之间也很难有更多的缘分了。

好在，王永老师这个人，比他的学生更加绝情。最后一节课复习完了静力学、运动学、动力学、达朗贝尔原理、虚功原理……他告诉我们，卷子一共五道题，静力学十五分，动力学二十五分，其他的均分各二十分，会做就有分，“会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，不会做默写公式也没用，好好复习”。讲完了，还没下课，便给我们看了鲁迅的《导师》一文，我仍记得那篇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：“……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！”

我由于喜爱这门课，便好好地复习，好好地考。考试前夜，我又去西区四楼最东边的那个教室自习，里面零星地有几个人，都在各看各的科目。我呢，就坐在我惯常坐的位置上，突然又想起了那句神采奕奕的话：“精诚所至，金石为开。”我于是十分地后悔了。曾经有一个认真学理力的机会摆在我面前，我却没有珍惜。为什么我不好好听那些没有好好听的课呢？为什么不趁着尚有时间、多做点题？

然而，考试的来临终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。第二天，再不情愿也还是要考试了，只是，那天的西一A102不知为何没开空调，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冷、还是因为激动、还是因为咖啡续命导致过度亢奋，写卷子时手一直在抖，但题目倒是越做越畅意，不禁猖狂地觉得要全对。结果确实是高兴早了，留到最后做的那道最难的动力学，思路还是断了两三次，在收卷前才匆匆写完最后一笔。

总之，考完就完事了。两天后出了分，只有4.5（90分），我当时坐在图书馆读闲书，捧着手机立刻就失望了。但由于已然考完了所有的考试，论文也写完了，如同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，重获了自由，事实证明，心情好的时候人总是很容易想得开一些事。

可能是那道动力学最后还是做错了？实验不可能扣分，所以应该是论文扣了一些分、实践作业扣了一些分，而且扪心自问，我也不算付出了多大的心血，精诚所至，更是不配称。人生如同数学，自洽就好。

2018理论力学群当然是解散了，我又在杭州玩了两三天，竟然由于安排了太多玩乐，无法好好休息，疲惫至极地飞回了家，由于人的记忆实在不可靠，我就把它们写成文字。将来哪天再看，还能想起这位有趣的老师。